《伊安篇》

《伊安篇》是柏拉图早期写的短篇对话, 它写苏格拉底和一位职业诵诗人伊安讨论诗歌创作是凭专门的技艺即知识, 还是凭灵感, 它体现苏格拉底关于艺术创作和鉴赏的审美思想. 古希腊的文件作品类型主要是史诗, 抒情诗, 悲剧和喜剧. 剧作一般是诗体, 由演员们在剧场表现, 在雅典民主制活中起有重要的社会政治作用. 史诗和抒情诗则由育诗人在祭典和宴会场合朗诵, 有时还进行竞赛和颁奖. 荷马和赫西俄德就是伟大的诗歌创作者, 也是行吟诗人. 诵诗人主要诵述荷马的史诗, 梭伦曾颁令在雅典的诵诗人应能背诵全部《伊利昂记》和《奥德修纪》. 后来的诵诗人不仅背诵也对荷马史诗的内容自出心裁地作解说和评论, 像是中国的 "评书"; 他们可以说是 "荷马学" 的始作俑者, 伊安就是这类诵诗人.

这篇对话是古代西方最早论述艺术灵感的文献, 在这以前希腊人通常认为诗歌也是一种技艺知识, 同其他工艺, 医术等相仿, 诗人的地位类似工匠和医生, 他们只是以吟诵的方式传授技艺知识. 在苏格拉底以前只有西西里岛著名诗人品达普断言诗人优于技匠, 因为诗人凭借 "天生的才智" 即某种天赋的激情进行创作, 但品达并没有展开论述. 在《伊安篇》中苏格拉底最早提出诗歌创作和鉴赏的本性不是技艺知识而是灵感即激情, 这同《申辩篇》中苏格拉底说他走访诗人, 发现 "不是智慧而是一种本能或灵感使他们能写诗"的观点是一致的. 他提出的艺术灵感说从今人的眼光看并不新鲜, 在当时却是一种新颖的见解; 表明苏格拉底虽然主张以理性主义哲学说明人和社会生活的各种问题, 但他已注意到艺术创作有独特的性质和功能, 对此作了初步控讨.

小亚细亚城邦爱菲索人伊安兴高采烈地对苏格拉底说, 他参加了希腊南部埃皮道伦每四年举行一次的医神祭典, 并在诵诗比赛中获得头奖. 苏格拉底称颂荷马是一位最伟大最神圣的诗人, 并赞扬诵诗人伊安能透彻理解和解说荷马思想的本领令人羡慕. 但是伊安无法说明他为什么尤其能说明荷马的史诗, 一谈到荷马顿生情趣, 文思源源不断; 虽然赫西奥德及其他诗人的作品也和荷马相似地写战争, 人神关系等题材, 他却解说不好, 谈到它们时顿生倦意要打瞌睡. 苏格拉底解释这种情况的原因: 伊安解说荷马的能力不是凭技艺知识, 要是凭技艺就应该能解说其他一切诗人: 因为作为整体的诗的技艺同其他任何其他任何技艺一样, 各有同样的研讨方法可以用来评鉴一切诗人的作品; 绘画和雕刻的技艺作为整体也有相同的研讨方法, 不会使人只能判别波吕格诺图 ( 公元五世纪希腊大画家 ) 作品的好坏, 而对其他画家的作品就会打瞌睡, 茫然无緒; 对雕刻, 笛师, 琴师和诵诗人的鉴评也是如此. 这里苏格拉底并没有否认艺术是有知识内容的技艺, 各种艺术形式的全体作为一种技艺知识有共同性, 有同样的研讨法则, 有鉴别好坏的共同标准. 但是他根据伊安只擅长并陶醉于解说荷马史诗这种请况, 指出艺术品创作和鉴评有不同于一般技艺知识的特性和魅力, 那就是其中有灵感即激情起重要作用.

苏格拉底认为可以解开伊安之迷; 伊安擅长解说荷马的参力来自一种神圣的力量, 就是灵感. 它像欧里庇得斯所说的石头即一般人所说的磁石, 它不仅能吸引铁环, 还能将吸引力传给铁环, 使它们也能像磁石一样吸引其他铁环, 形成一条长的锁链, 全部吸引力都来自这块磁石即灵感. 诗神就像这块磁石, 首先给诗人以灵感, 然后使其他人分有激情也鼓起灵感, 形成艺术感染的锁链. 他认为凡是高明的诗人都不是凭技术, 而是因为拥有灵感才能创造出优美的诗哥. 这种灵感是一种沉溺于激情的似醉如痴的情感心理, 就好像巫师祭酒狂舞时的迷狂, 抒情做诗时的心理也是如此. 这里苏格拉底主张艺术作品的创作和鉴赏受灵感支配, 不能将它归结为理性知识, 灵感是一种艺术的激情, 有强烈的艺术感染魅力, 能发生锁链式反应.

苏格拉底接着从不同方面论述艺术作品中这种灵感的支配力, 他认为诗歌创作是凭灵感的, 正如女信徒凭着对酒神的迷狂心理竟会从河水中汲取乳和蜜, 抒情诗人创作时也同样受韵律支配, 灵魂像密蜂那样飞到诗神的花园和幽谷里去酿蜜. 诗人像是轻逸, 长有羽翼的神, 没有灵感, 不失去平常的理性就没有能力做诗, 吟唱出优美的诗句. 诗人吟唱许多神和人的美好业绩, 都不是靠技术知识, 而是靠灵感这种诗神驱遣的神力. 因此诗人们都各有所长善于做某类体裁或题材的诗; 要是做诗凭技术, 诗人就应该会作任何题目或体裁的诗了. 苏格拉底将诗人失去平常理性, 任灵感创作诗说成是好像神给予的力量, 使诗人成为神的代言人.

诵诗人则是代言人的代言人. 他们对诗的解说和鉴赏也是凭锁链式反应的灵感的感染力, 而不是凭技艺. 苏格拉底指出, 伊安在朗诵荷马史诗的一些精彩段落时, "失去自主, 陷入迷狂, 好像身临诗所描述的境界", 哀怜时 "满眼是泪", 恐怖时 "毛骨悚然"; 听众同样如醉似迷, 仿佛失去清醒的神智. 这种感染力来自灵感, 诗人的灵感是原始磁石, 是最初的一环, 诵诗人和演员是中间环节, 听众和观众是最后一环. 伊安擅长解说荷马, 乃是因为荷马的灵感所激奋, 而不是凭技艺知识.

苏格拉底并不否认荷马史诗中有不少具体技艺知识内容, 对它们只能由专门的技艺知识去评价; 但他认为诵诗人能吟说和鉴赏史诗并不是靠这类知识, 而只能靠诗人赋予的灵感. 苏格拉底举例说: 荷马《伊利昂纪》中写到驾车, 医疗, 渔夫, 猎人才能正确评判这些有关技艺的描述, 靠诵诗的技艺不能对它们有正确的判断. 伊安辩解说: 诵诗人固然不懂这些技艺, 但懂得男人和女人, 自由民和奴隶, 统治者和被统治者怎样说话, 在这方面有专长是行家. 苏格拉底反驳说: 诵诗人并不懂得牧牛奴隶在驯服狂牛时如何说话, 不懂得纺织妇女在织羊毛时说什么说, 也不懂得将军的技艺, 否则伊安作为最高明的诵诗人也就是最高明的将军了, 而伊安在希腊到处吟诵, 总是当不上将军. 这一切都只能说明伊安诵颂荷马的史诗, 不是凭技艺而是靠灵感. 这些论述表明, 苏格拉底认为艺术作品的内容和对它的解说也牵涉到各种技艺知识, 对它们的理解和评判也得靠各种专门知识, 诗人和诵诗人并不是这类专门技艺知识的行家. 但他认为, 技艺知识不是艺术作品的特性和魅力所在, 灵感即非理性知识的激情才体现艺术作品的特殊性.

《伊安篇》表述了苏格拉底关于艺术创作和鉴赏的审美思想. 当时希腊人还没有将文艺作品同一般技术知识区别开来, 诗人的地位类似技匠; 苏格拉底也不否认文学艺术是一种技艺知识, 在《大希庇亚篇》中他探讨美的本质也是要在个别中寻求一般. 但是他也看到文学作品有它独特的魅力, 为什么伟大的作家可以创造出扣人心弦的作品? 为什么在朗诵和欣赏史诗时会对荷马的作品如痴似狂, 而对别人的作品索然无味呢? 他感到这种情况不能用普通的一般知识去解释, 只能将它们归于灵感. 灵感是一种激情, 它具有激动人心的感染力, 就像磁石一样. 诗人从神那里得到灵感， 由此感染了诵诗人又感染听众, 成为一条激情的锁链, 它不同于一般的理性知识, 这就是艺术作品的特性的魅力. 用今天的话说, 他已经看到艺术创作和鉴赏不是凭抽象的逻辑思维, 而是将激情融注入艺术形象, 创造出美的意境, 从而产生磁石般的艺术吸引力. 因而苏格拉底的看法应该说是从实际出发, 企图对事实作出合理的解释; 尽管他所说的灵感带有某种神秘成分, 但不能说它是违背理性原则, 是反理性主义的. 现代美学对灵感可以有各种赞成或反对的意见, 但大多数美学家总会承认文学艺术有不同于一般理性的逻辑思维的特点. 因此我们在讨论这种灵感说时, 不应过分夸大它的神秘性和反理性的方面. 朱光潜先生 1963 年出版的 《柏拉图文艺对话集》翻译了柏拉图所有有关文艺的对话, 并作了解释和评述, 对这方面的学术研究作出了重要贡献, 我们对这些对话的论述都参考了朱先生的译文和意见. 但是由于当时时代的烙印, 朱先生所作的评述从现在来看是带有片面性的, 他从 "柏拉图是站在贵族阶级反对的立场上的" 这个总的评价出发, 说 《伊安篇》 中的 "灵感说基本上是神秘和反对的", "此后尼采的 '酒神精神' 说, 柏格森的直觉说和艺术催眠状态说, 弗洛伊德的艺术起源下意识说, 克罗齐的直觉表现说以及萨特的存在主义, 虽然出发点不同, 推理的方式也不同, 但是在反理性一点上都和柏拉图是一鼻孔出气的." 我们以为评价一位哲学家的某一方面的思想时, 首先要确定他整体思想倾向, 应该承认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思想都十分强调理性的作用, 他们是西方理性主义思想的创始人和最早的代表. 他们最早提出灵感这种艺术特征试图给以解释, 当没有办法完全用理性说明他们借用了当时一般流行的神的观念作了一点神秘的解释; 后来柏拉图在《会饮篇》和《斐德罗篇》中也讲到迷狂等问题, 但是将它和知识, 美德联系起来探讨真善美的统一问题, 也就是企图以理性去解释艺术激情. 怎么能将柏拉图推到近现代的反理性主义行列中去呢? 我们以为苏格拉底的审美思想本质是仍是理性主义的, 正因此, 尼采在《希腊悲剧的诞生》中将苏格拉底和欧里庇得斯作为崇扬理性的阿波罗精神代表而大加抨击.

我们以为在《伊安篇》中苏格拉底将文学艺术同一般的技艺知识区别开来, 最早论述了艺术创作不同于一般理智活动, 指出了艺术作品的情感性, 形象性和意境美; 这对于促使古代希腊人去认识文学艺术的特殊性是有积极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