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树和石头

在赫西俄德的《神谱》的开篇讲道, "曾经有一天", 赫利孔山的缪斯突然降临在来此放牧的赫西面前, "教给他一支光荣的歌". 这首歌就是这首长诗.

在准备开始 "歌讼永生的诸神的种族" 之前, 诗中突然问了句:

但是, 为什么要说起这一切关于橡树或石头的话呢?

什么是 "关于橡树或石头的话" 呢? 译者张明竹在注里解释, 这是古希腊的一个成语, 意为 "为什么要说离题的话呢?"

"橡树和石头" 确实是一个古希腊的成语, 多次出现在古希腊的文学作品中.

荷马史诗中, "橡树和石头" 可能是暗喻涉及人类的起源, 在《伊利亚特》第二十二卷中:

现在我和他不可能像一对青年男女
幽会时那样从 橡树和石头 絮絮谈起,
青年男女才那样不断喁喁情语.

在《奥德赛》第十九卷中:

但请你告诉我你的氏族, 来自何方,
你定然不会 出生于岩石或古老的橡树.

而在柏拉图的对话中, 这个词也频频出现.

在《申辩篇》中苏格拉底在为自己进行辩护后说, 有的人会把自己的妻儿带到法庭上来博取同情, 但他不会这样做:

我亲爱的先生, 我当然也有亲戚. 用荷马的话来说, 我不是 "出生于岩石或古老的橡树", 我的父母也是人, 我也有亲戚, 对, 还有儿子. 先生们, 我有三个儿子, 一个已经接近成年, 还有两个还小, 但我不会把任何一个带到这里来, 恳求你们判我无罪.

在《理想国》第八卷中, 苏格拉底介绍了四种政体, 而后说:

那么你是否明白, 有多少种不同类型的人性, 就一定有多少种不类型的政制? 或者说你以为政治制度就像寓言中说所说的那样, 是从橡树或石头里生出来的, 而非源于公民的品性? 公民的品性就像天平上的砝码, 决定着其他事物的倾向.

在《斐德罗篇》中, 苏格拉底与修辞学家斐德罗讨论修辞学. 在说到书写文字时, 苏格拉底讲了一个埃及故事来批判书写文字. 而后发生了如下对话:

斐德罗: 你真会编故事, 苏格拉底, 埃及也好, 其他国家也好, 你都脱口而出!
苏格拉底: 噢! 但是我的朋友, 多多那地方宙斯神庙里的权柄说, 最初的预言是从一棵橡树里发出来的. 这足以表明当时的人没有你们现在的年轻人那么聪明, 他们心灵是单纯的, 满足于聆听橡树和石头讲话, 只要它们讲的是真理. 但你们显然不一样, 讲话的人不同, 讲话的人来自不同的国家, 这些对你们全有差别, 但就是不问他们讲的是真还是假.

起源与宙斯

从 "橡树和石头" 的用法来看, 这个词和 "人类古老起源" 的传说有关, 这个传说大概是讲人如何由非人而来, 如《申辩篇》和《理想国》中的用法. 另外这个词也和 "多多那的宙斯" 有关, 如《斐德罗篇》中的用法.

"人类古老起源" 的传说, 已经法考证了, 但 "多多那的宙斯" 还有迹可寻.

多多纳被用于奉献给母神狄俄涅 ( 在其他遗址称为瑞亚或盖亚 ), 而在信史时期, 此处变用作奉献给宙斯. 宙斯在青铜器时期取代了母神的地位, 并生下爱神阿佛洛狄忒. 多多纳的圣地被希罗多德认为是最古老的希腊神谕.
----维基百科

据说, 多多纳有一棵巨大的橡树, 一只黑鸽栖息其上. 黑鸽开口说话, 说宙斯的意志可从这颗橡树听出. 所以此地变为了宙斯的圣地, 预言通过树叶的窸窣和鸽子的歌声传播出来.

这就是《斐德罗篇》中所说, "最初的预言是从一棵橡树里发出来的".

至于把宙斯与石头关联起来, 让人想到的正是《神谱》中的故事:

母神瑞亚被迫嫁给克洛诺斯为妻, 为克洛诺斯生下很多子女. 克洛诺斯因为得知他注定要被自己的一个儿子推翻, 所以把自己的所有孩子吞到肚里. 瑞亚生下最小的儿子宙斯之后, 把他藏了起来, 用一块石头替代他裹入襁褓中, 送给克洛诺斯. 克洛诺斯将襁褓中的石头当做宙斯吞进腹中. 宙斯长大后用计谋和武力征服了克洛诺斯, 克洛诺斯吐出了替代宙斯的石头和他其他的子女.

起源是对起源的遗忘

让我们回到《神谱》开头问的那句:

但是, 为什么要说这一切关于橡树和石头的话呢?

它会不会是在问: "但是, 为什么要说起这漫长的起源呢?"

说到 "起源" 我就想起, 在那本书里看到过, 海德格尔曾说: "起源是对起源的遗忘." 虽然我不知道这句话语出何典, 甚至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海德格尔说的, 但我却深以为然.

只要我们能说出某一刻为起源, 我们就可以问, 这一刻的起源是什么. 只有追问到那语焉不详一片混沌时, 我们才能停下, 比如, 不可考证的 "人类古老起源" 传说.

而在《神谱》中, "最先产生的确实是卡俄斯 ( 混沌 )".

所以我们是不是可以回答: 之所以要说起这一切关于橡树和石头的话, 正是因为遗忘.

在赫西俄德的《工作与时日》中, 说诸神创造了五代人类, 先是象神灵一样生活着的黄金种族, 而后是孩子气的白银种族, 再后是可怕强悍的青铜种族, 当些种族尽数灭亡之后, 才是我们能叫的名字的英雄种族. 我们所知道的希腊神话和荷马史诗大都是这个时期的人物. 而 "现在的确是一个黑铁种族, 人们白天没完没了地劳累烦恼, 夜晚不断地死去."

在他的时代, 人们能记得的只是上一个英雄种族, 再之前的都在被遗忘, 所以他要写下《神谱》来歌唱将来和过去的事情.

荷马与赫西俄德

据说荷马与赫西俄德进行了比赛, 赫西俄德取得了胜利, 理由是他教人以和平和勤劳, 而荷马教人战争和残杀.

且不论此事真伪, 仅这两人的风格就完全不像是一个时代的.

荷马的诗中诸神与人同在, 而赫西俄德的《神谱》虽然说的是诸神的起源却明显让人感到神的离去.

荷马的诗中人们自由奔放, 却将荣誉视作一切, 赫西俄德的《工作与时日》通篇在教人道德, 但《神谱》的开篇, 缪斯降临, 对赫西俄德说的第一句话却是:

荒野里的牧人, 只知吃喝不知羞耻的家伙!

还记得在《斐德罗篇》苏格拉底在说到 "橡树和石头" 前讲过一个埃及的传说么?

据说埃及古神塞乌斯发明了数学, 算数, 几何, 天文, 跳棋, 骰子, 最重要的是他发明了文字. 他将自己的发明传授给当时的国王萨姆斯. 萨姆斯问他, 他的发明有何用处, 塞乌斯一一解释, 萨姆斯逐个点评. 当说到文字时

塞乌斯说: "大王, 这种学问可以使埃及人更加聪明, 能改善他们的记忆力. 我的这个发明可以作为一种治疗, 使他们博闻强记." 但是那位国王回答说: "...... 如果有人学了这种技艺, 就会在他们的灵魂中播下遗忘, 因为他们这样一来就会依赖写下来的东西, 不再去努力记忆. 他们不再用心回忆, 而是借助外在的符号来回想. 所以你所发明这贴药, 只能起提醒的作用, 不能医治健忘. 你给学生提供的东西不是真正的智慧, 因为这样一来, 他们借助于文字的帮助, 可以无师自通地知道许多事, 但在大部分情况下, 他们实际上一无所知. 他们的心是装满了, 但装的不是智慧, 而是智慧的赝品. 这些人会给他们的同胞带来麻烦."

技术本是辅助, 但呆在技术中不出来, 说明他所辅助那个反而不在了.

恰如斐德罗纠结于 "讲话的人不同, 讲话的人业处不同的国家", 反而 "不问他们讲的话是真还是假" 了.

恰如当荣誉已失却, 赫西俄德的《工作与时日》中所教人的也就只有:

在桶刚打开或接近完成时, 你要往桶里添加, 但中途要节省, 用完再节省是不幸的.
应该只生一个儿子来供养父亲一家, 因为只有这样, 家中的财富才能增加.
如果你心里想要财富, 你就如此去做, 并且劳动, 劳动, 再劳动.
首先, 弄到一所房屋, 一个女人和一头耕牛. 女人我是说的女奴, 不是说妻子, 她也可以赶牛耕地.
耕田要用两头都是 9 岁的公牛.
播种最好是精力旺盛的 40 岁男人.
你在耕种时要吩咐一名奴隶带锄头跟在后面, 用泥土盖住种子, 以免鸟儿啄食.

但是, 为什么要说这一切关于橡树或石头的话呢?

《神谱》从混沌卡俄斯讲起, 诸神的血脉如何一代代流传, 直到讲到人间的贵族如何继承了诸神的血脉.

《工作与时日》讲的是赫西俄德的弟弟佩尔塞斯在他们父亲死后分割遗产时, 靠贿赂贵族 "获得了较大的一份", 挥霍一空后又向赫西俄德发起诉讼, 赫西俄德一边劝戒贵族公正, 一边劝戒佩尔塞斯勤劳.

所以你说, 他为什么要说这一切关于橡树或石头的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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